登高极目,所见虽远,但都是所不欲见的,且正足以壅隔所欲见的旧乡,较之“忽临睨夫旧乡”又进一层。篇中始终以是不是“吾土”为衡量,纵使这里形胜怎么好,物产怎么丰,只因其“非吾土”,虽信美亦不足以少留,这又比《招魂》极写四方之地如何险恶,不如回来,翻出新意。而《芜城赋》云:
泽葵依井,荒葛罥涂。坛罗虺蜮,阶斗鼯。木魅山鬼,野鼠城狐,风嗥雨啸,昏见晨趋。饥鹰厉吻,寒鸱吓雏。伏虣藏虎,乳血飧肤。崩榛塞路,峥嵘古馗。白杨早落,塞草前衰。棱棱霜气,蔌蔌风威。孤蓬自振,惊沙坐飞。灌莽杳而无际,丛薄纷其相依。通池既已夷,峻隅又已颓。直视千里外,惟见起黄埃。凝思寂听,心伤已摧。
这里面的鸟兽草木,不再是《子虚》《上林》等赋中供帝王狩猎娱乐的场所对象,而是陵铄文明毁灭城市的象征了。
大概一个时代人们对山川郊野的感情,除了同他是否厌倦城市风光密切相关而外,还要看当时社会国家的盛衰。在兴盛之时,人们因力量能征服山川郊野而欣赏之,在衰败之世,便因相反的原因而厌倦之,畏惧之。在中国,南朝之宫体,五代之花间,便完全埋头在宫闺之中,正是衰败之世的必然现象。
1984年7月17日
(本文据《舒芜集》)
由动物装饰到植物装饰
艾恩斯特·特罗塞的《艺术的起源》里面说:“狩猎的部落从自然取得的装饰艺术的题材完全是动物的和人的形态,因而他们挑选的正是那些对于他们有最大实际趣味的现象。原始的狩猎者把对于他当然也是必要的采集植物的事情,看作是下等的工作交给了妇女们,自己对它一点也不感兴趣。这就说明了在他们的装饰艺术中,我们甚至连植物题材的痕迹也见不到,而在文明民族装饰艺术中,这个题材却有着十分丰富的发展。事实上,从动物装饰到植物装饰的过渡,是文化史上最大的进步—从狩猎生活到农业生活的过渡—的象征。”(转引自普列汉诺夫:《没有地址的信》,曹葆华译,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5月1版1次印刷,36页)这段话给人很多启发。我们马上会联想到《诗经》里描写美人,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”(《诗经·卫风·硕人》),比拟的多是动物;后来形容美人,却说是“柳眉”“杏眼”“桃腮”“樱唇”“柳腰”了。人类的审美眼光,先是较多地注重动物,后来才较多地注重植物,中外大抵皆然。
但是,歌咏着“领如蝤蛴,螓首蛾眉”的,乃是周代文化相当发达的卫国诗人,已经不是原始的狩猎者了。大概从动物装饰到植物装饰,虽是从狩猎生活到农业生活的反映,但两个过渡在时间上并非同步的。一个民族进入文明时期以后,还会长久保存并且发展着对动物的审美观察和艺术再现的惯性,又要经过很长时间,植物才会取代动物在装饰中占上风。